赏析丨伊莎贝尔在马孔多观雨时的独白 文/宋玥 哥伦比亚著名作家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《伊萨贝尔在马孔多观雨时的独白》发表于1955年。从内容上看,它仿佛是长篇小说《百年孤独》里描写那场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大雨的部分预演,同样是与世隔绝的小镇马孔多(或译马贡多),同样是持续不断的大雨,同样是守着大雨孤独的人们和被洪水侵蚀的村镇。而在形式上,它的表现手法又和另一部长篇《枯枝败叶》部分章节重合,采用内心独白式的口吻,有伊萨贝尔、马丁等人物的迭现。在整体的风格上,作为作家的早期作品,这篇小说可以说是奠定了他创作的某些基调:时间、孤独、死亡和浓重的忧郁。 不难发现,这篇小说的主题是20世纪世界文学关注得最多的“时间”。开始时,伊萨贝尔还记得实际的物理时间,雨是从星期天散弥撒之后下起来的,然后星期一、星期二都是整天在下雨,星期三发了洪水,后来的时间弄乱了,星期四被伊萨贝尔当成了星期五,然后经过无数个小时,雨停了,但是她已经全让时间搞乱了:“要是有人让我去参加上星期日的弥撒,我不会感到意外的。”仿佛时间过去了一周,主人公却又回到了上周的弥撒,时间似乎根本就没有向前移动。一切都是因为这场慢条斯理、单调乏味、冷酷无情、没完没了的雨。开始时大家还兴高采烈地赏雨,为7个月酷暑热尘的结束而欢愉,甚至预言“五月下雨是风调雨顺的兆头”;到了第二天,喜悦转为恼火和厌烦,“这雨像是要没完没了地下下去了”,家庭吃饭的秩序全打乱了,人们被这场雨弄得瘫痪、麻木,一切活动都停了下来;等到洪水袭来,他们只能无可奈何、忍气吞声地坐在走廊里,目光忧郁、茫然,面对着大雨无能为力,孤独而冷漠地打发剩下的日子。伊萨贝尔忘记了时间,完全失掉了时间的概念,她感到每天的气氛都和前一天是一样的,没有色彩,没有气息,没有热度;星期四成了“一种有形的、胶冻状的东西,甚至可以用手扒拉开,以便探头看到星期五”。不过把罪过完全归于这场雨是不应该的,伊萨贝尔也回想起那炎热的八月,在那些漫长难熬的午睡中,他们同样是“听着外面没完没了的嗡嗡声,无声无息地挨着呆滞的时辰”。整个世界就是如此,地球围绕着它那千百万年生了锈的,并且不上油的轴心,永恒地转动着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在循环中保持不变。 在这停滞的时间里,人所体会到的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恐惧。更可怕的是,他们相互之间是如此的隔绝与疏离。这个家里有伊萨贝尔,有去年12月与她结婚的马丁,有她的父亲和继母,还有一群仆人。然而,正如题目中的“独白”二字一样,整个故事里仿佛只有伊萨贝尔一个人,其他人的行动、话语都显得非常遥远,仿佛并不存在,不曾发生过一样。马丁说话时总是带着冷冰冰的腔调,即使在他们将要有孩子的时候。当她循声找人时,看见的只是一把空椅子。声音消逝在空气中,简直不知道说话的人是否存在过。父亲的声音似乎隔得很远,不是靠耳朵听到,而是凭触觉感到的。在这场雨中,每个人各自呆在自己的座位上,一动不动,偶尔说上一句话,却让人怀疑这声音从何而来。在完全忘记了时间,苦挨过了无数个小时之后,当主人公被家里的空茫与寂静吓住了,恐惧地大喊时,也只有马丁生硬的声音:“谁也不会听到你的喊声的,人全都出去了。”伊萨贝尔困死在她孤独封闭的独白中,亲人、爱人之间也筑起了冷漠的墙,没有真情的交流,每个人是一个孤零零的物体,停滞在原地,永恒地打着转,慢慢衰亡。 这就是小说中那种浓郁的死气。时间停滞了,人与人隔离了,这个家庭被雨水围困、封塞了。花园里荒芜不堪,死气沉沉,在星期二出现了一头牛,仆人驱赶不成,它自己站在雨里死去了。洪水冲毁了墓地,死尸漂上了街头,死去的人来到了活人的世界。可是,活人还活着吗?伊萨贝尔看见继母“昂着头,把灯举得高高的”,就“像是家中的一个幽灵”。到了小说的最后,伊萨贝尔也觉得心脏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,她想,“我死了”。也许她真的死了,或者,如同马尔克斯另一短篇《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》描写的一样,在这个破败的世界里,人还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腐烂了。这就是小说中的死亡,墓地里的死尸已经死亡,花园里的牛正在死亡,家庭中的人即将死亡。一切带着死气,在这场雨中破败、腐朽下去。 在马孔多的这场雨里,在这个封闭的家庭中,时间是混乱的、停滞的,笼罩着与世隔绝的孤独,弥漫着死亡的气息,让人难于呼吸视听,充满了悲伤的色调。小说的语言也与此一致,阴冷、潮湿、茫然,屋外的雨、屋内的人与作家的叙述共同构成了沉郁的氛围。即使最后雨停了,仿佛又恢复了生机,但在周围那片宁静、深沉、神话般的幸福中,依然是一种死亡一样的状态。一切都在原地打转,犹如一潭死水,人就在这种没完没了、不紧不慢的循环往复中被锈蚀掉、被消耗掉,又因为与其他客体缺乏相互交流、沟通,在与外界隔绝孤立的状态下,毫无意义地结束这孤独的一生,如此惨淡而凄凉。 当然,也许还没有这么绝对和绝望。毕竟,小说结尾处,雨后的走廊里出现了响亮的、充满生气的声音,清风送来了在黑暗中微笑的人。也许,时间的循环将带来新的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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