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芥子园画传》
序
今人爱真山水与画山水无异也。当其屏幛列前,帧册盈几,面彼峥嵘遐旷;峰翠欲流,泉声若答;时而烟云晻霭,时而景物清和,宛然置身于一丘一壑之间,不必蜡屐扶笻而已有登临之乐。
独是观人画犹不若其自能画。人画之妙从外人,自画之妙由心出,其所契于山水之浅深必有间矣。余生平爱山水,但能观人画而不能自为画,间尝舟车所至不乏摩诘、长康之流,降心问道,多促頞曰:此道可以意会,难以形传。予甚为不解。
今一病经年,不能出游,坐卧斗室,屏绝人事,犹幸湖山在我几席,寝食披对,颇得卧游之乐。因署一联云:“尽收城郭归檐下,全贮湖山在目中”。独恨不能为之写照,以当枚生七发,因语家倩因伯曰:“绘图一事,相传久矣,奈何人物、翎毛、花卉诸品皆有写生佳谱,至山水一途,独泯泯无传,岂画山水之法洵可意会,不可形传耶?抑画家自秘其传,不以公世耶。”
因伯遂出一册谓予曰“是先世所遗,相传已久”。予见而奇之,细为玩赏,委曲详尽,无体不备,如出数十人之手,其行间标释书法,多以吾家长蘅手笔,及览末幅,得李氏家藏及流芳印记,益信为长蘅旧物云。但此係家藏秘本,随意点染,未有伦次,难以启示后学耳。因伯又出一帙,笑谓予曰:“向居金陵芥子园时,已嘱王子安节增辑编次久矣,迄今三易寒暑,始获竣事。”予急把玩,不禁击节,有观止之欢。计此图原帙凡四十三页。若为分枝,若为点叶,若为峦头,若为水口,与夫坡石桥道宫室舟车,琐细要,无不毕具。安节于读书之暇,分类仿摹,补其不逮,广为百三十三页,更为上穷历代,近辑名流,汇诸家所长,得全图四十页。为初学宗式,其间用墨先后,渲染浓淡,配合远近诸法,莫不较若列眉。依其法以成画,则向之全贮目中者今可出之腕下矣。有是不可磨灭之奇书,而不以公世,岂非天地间一大缺陷事哉!急命付梓。俾世之爱真山水者,皆有画山水之乐,不必居画师之名,而已得虎头之实,所谓咫尺应须论万里者,其为卧游不亦远乎。
时康熙十有八年,岁次己未,长至后三日,湖上笠翁李渔题于吴山之层园。
钤印:湖上笠翁氏李渔之印
芥子园画传卷之一目录
◎画学浅说(论画十八则)
六法 六要 六长
三病 十二忌 三品
分宗 重品 成家
能变 计皴 释名
用笔 用墨 重润渲染
天地位置 破邪 去俗
◎设色各法(二十六则)
石青 石绿 朱砂
银朱 雄黄 石黄
乳金 傅粉 调脂
藤黄 靛花 草绿
赭石 赭黄色 老红色
苍绿色 和墨 绢素
矾法 纸片 点苔
落款 炼碟 洗粉
揩金 矾金
青在堂画学浅说
鹿柴氏曰:【凤麟按:“鹿柴氏”即本书编者王概号。参见俞剑华《中国画论类编》、余绍宋《书画书录解题》等。】论画或尚繁,或尚简,繁,非也,简,非也;或谓之易,或谓之难,难,非也,易,亦非也;或贵有法,或贵无法,无法,非也,终于有法,更非也。唯先矩度森严,而后超神尽变,有法之极,归于无法。如顾长康之丹粉洒落,应手而生绮草,韩幹之乘黄独擅,请画而来神明,则有法可,无法亦可;唯先埋笔成塚,研铁如泥,十日一水,五日一石,而后嘉陵山水,李思训屡月始成,吴道玄[]一夕断手,则曰难可,曰易亦可;惟胸贮五岳,目无全牛,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,驰突董、巨之藩篱,直跻顾、郑之堂奥,若倪云林之师右丞,山飞泉立而为水净林空,若郭恕先之纸鸢放线,一扫数丈而为台阁牛毛茧丝,则繁亦可,简亦未始不可。然欲无法,必先有法;欲易,先难;欲练笔简净,必入手繁缛。六法、六要、六长、三病、十二忌,盖可忽乎哉!
〇六法
南齐谢赫曰:气韵[]生动,曰骨法用笔,曰应物写形,曰随类傅彩,曰经营位置,曰传模[]移写。骨法以下五端,可学而成,气韵必在生知。
〇六要六长
宋刘道醇曰:气韵兼力,一要也;格制俱老,二要也;变异合理,三要也;彩绘有泽,四要也;去来自然,五要也;师长[]舍短,六要也。
粗卤求笔,一长也;僻涩求才,二长也;细巧求力,三长也;狂怪求理,四长也;无墨求染,五长也;平画求长,六长也。【凤麟按:宋刘道醇《圣朝名画评序》:“夫识画之诀,在乎明六要而审六长也。所谓六要者,气韵兼力,一也;格制俱老,二也;变异合理,三也;彩绘有泽,四也;去来自然,五也;师长舍短,六也。所谓六长者,粗卤求笔,一也;僻涩求才,二也;细巧求力,三也;狂怪求理,四也;无墨求染,五也;平画求长,六也。既明彼六要,又审此六长,虽卷帙盈箱,壁板周庑,自然至于别识矣。”(四库本脱六长数句,据王氏画苑本补)】
〇三病
宋郭若虚曰:三病皆系用笔,一曰板,板则腕弱笔痴,全亏取与,状物平褊,不能圆浑;二曰刻,刻则运笔中疑,心手相戾,向[]画之际,妄生圭角;三曰结,结则欲行不行,当散不散,似物凝碍不能流畅。【凤麟按:宋郭若虚《图画见闻志·论用笔得失》:“画有三病,皆系用笔。所谓三者,一曰版,二曰刻,三曰结。版者,腕弱笔痴,全亏取与,物状平褊,不能圆混也;刻者,运笔中疑,心手相戾,勾画之际,妄生圭角也;结者,欲行不行,当散不散,似物凝碍,不能流畅也。”】
〇十二忌
元饶自然曰:一忌布置拍密,二远近不分,三山无气脉,四水无源流,五境无夷险,六路无出入,七石只一面,八树少四枝,九人物伛偻,十楼阁错杂,十一滃淡失宜,十二点染无法。【凤麟按:《钦定佩文斋书画谱》卷一四题为“宋饶自然”。】
〇三品
夏文彦曰:气韵生动,出于天成,人莫窥其巧者谓之神品;笔墨超绝,传染得宜,意趣有馀者谓之妙品;得其形似而不失规矩者,谓之能品。
鹿柴氏曰:此述成论也。唐朱景真于三品之上,更增逸品。【凤麟按:唐朱景玄《唐朝名画录序》:“景玄窃好斯艺,寻其踪迹,不见者不录,见者必书推之至心,不愧拙目。以张怀瓘《画品断》神、妙、能三品定其等,格上中下又分为三。其格外有不拘常法。又有逸品,以表其优劣也。”○此作“朱景真”,或避讳耶?】黄休复乃先“逸”而后“神”、“妙”,其意则祖于张彦远。【凤麟按:宋黄休复《益州名画录》:“画之逸格,最难其俦。拙规矩于方圆,鄙精研于彩绘,笔简形具,得之自然,莫可楷模,出于意表,故目之曰逸格尔。”】彦远之言曰:失于自然而后神,失于神而后妙,失于妙而成谨细。其论故奇矣,但画至于神,能事已毕,岂有不自然者?逸则自应置三品之外,岂可与妙、能议优劣?若失于谨细,则成无非无剌,媚世容悦而为画中之乡愿与媵妾,吾无取焉。【凤麟按:《历代名画记》:“夫失于自然而后神,失于神而后妙,失于妙而后精。精之为病也而成谨细,自然者为上品之上,神者为上品之中,妙者为上品之下,精者为中品之上,谨而细者为中品之中。余今立此五等,以包六法,以贯衆妙,其间诠量,可有数百等,孰能周尽?”张氏盖本道家“人发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”之意而有此说,鹿柴氏仅得其术,故以神为高,境界有大小之别也。】
〇分宗
禅有南、北二宗,于唐始分。画家亦有南、北二宗,亦于唐始分,其人实非南北也。北宗则李思训父子,传而为宋之赵幹、赵伯驹、伯骕,以至马远、夏彦之。南宗则王摩诘始,用渲澹一变钩斫之法,其传为张璪、荆浩、关仝、郭忠恕、董源、巨然、米氏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,亦如六祖之后马驹、云门也。
〇重品
自古以文章名世,不必以画传。而深于绘事者,代不乏人,兹不能具载。然不惟其画,惟其人,因其人,想见其画,令人亹亹起仰止之思者,汉则张衡、蔡邕,魏则杨修,蜀则诸葛亮,晋则嵇康、王羲之、王廙、王献之、温峤,宋则逺公,南齐则谢惠连,梁则陶弘景,唐则卢鸿,宋则司马光、朱熹、苏轼而已。
〇成家
自唐宋荆、关、巨、董以异代齐名,成四大家后,而至李唐、刘松年、马远、夏珪,为南渡四大家;赵孟頫、吴镇、黄公望、王蒙为元四大家;高彦敬、倪元镇、方方壶,虽属逸品,亦卓然成家。所谓诸大家者,不必分门立户而门户自在,如李唐则远法思训,公望则近守董源,彦敬则一洗宋体,元镇则首冠元人。各自千秋,赤帜难拔,不知诸家肖子,今日属谁?
〇能变
人物,自顾、陆、展、郑以至僧繇、道玄,一变也;山水,则大小李一变也,荆、关、董、巨又一变也,李成、范宽一变也,刘、李、马、夏又一变也,大痴黄鹤又一变也。
鹿柴氏曰:赵子昂居元代而犹守宋规,沈启南本明人而俨然元画,唐王洽若预知有米氏父子而泼墨之关钥先开,王摩诘若逆料有王蒙而渲澹之衣钵早具,或创于前,或守于后,或前人恐后人之不善变而先自变焉,或后人更恐后人之不能善守前人而坚自守焉。然变者有胆,不变者亦有识。
〇计皴
学者必须潜心毕智,先功某一家皴,至所学既成,心手相应,然后可以杂采旁收,自出炉冶,陶铸诸家,自成一家。后则贵于浑忘而先实贵于不杂。约略计之:披麻皴、乱麻皴、芝麻皴、大斧劈、小斧劈、云头皴、雨点皴、弹涡皴、荷叶皴、矾头皴、骷髅皴、鬼皮皴、解索皴、乱柴皴、牛毛皴、马牙皴。更有披麻而杂雨点,荷叶而搅斧劈者,至某皴创自某人,某人师法于某,余已具载于山石[]分图之上,兹不赘。
○释名
淡墨重叠,旋旋而取之,曰斡;淡以铳笔横卧,惹而取之,曰皴;再以水墨三四而淋之,曰渲;以水墨衮同泽之,曰刷;以笔直往而指之,曰捽;以笔头特下而指之,曰擢;擢以笔端而注之,曰点;点施于人物,亦施于苔、树。界引笔去谓之曰画,画施于楼阁,亦施于松针。就缣素本色萦拂以淡水而成烟光,全无笔墨踪迹,曰染;露笔墨踪迹而成云缝水痕,曰渍;瀑布用缣素本色,但以焦墨晕其旁,曰分;山凹树隙,微以淡墨滃溚成气,上下相接,曰衬。
《说文》曰:“画,畛也,象田畛畔也。”《释名》曰:“画,挂也,以彩色挂象物也。”尖曰峰,平曰顶,圆曰峦,相连曰岭,有穴曰岫,峻壁曰崖,崖间崖下曰岩,路与山通曰谷,不通曰峪,峪中有水曰溪,山夹水曰涧,山下有潭曰濑,山间平坦曰坂,水中怒石曰矶,海外奇山曰岛。山水之名,约略如此。
〇用笔
古人云:“有笔有墨。”笔墨二字,人多不晓,画岂无笔墨哉?但有轮廓而无皴法,即谓之无笔;有皴法而无轻重向背、云影明晦,即谓之无墨。王思善曰:使笔不可反为笔使,故曰石分三面。此语是笔亦是墨。
凡画,有用画笔之大小蟹爪者,点花染笔者,画兰与竹笔者,有用写字之兔毫、湖颖者,羊毫雪鹅柳条者,有惯倚毫尖者,有专取秃笔者:视其性习,各有相近,未可执一。
鹿柴氏曰:云林之仿关仝,不用正锋,乃更秀润,关仝实正锋也。李伯时书法极精,山谷谓其画之关钮,透入书中,则书亦透画中矣。钱叔宝游文太史之门,日见其搦管作书,而其画笔益妙。夏与陈嗣初、王孟端相友善,每于临文见草而竹法愈超。与文士熏陶,实资笔力不少。又欧阳文忠公用尖笔干墨作方阔字,神采秀发,观之如见其清眸丰颊,进趋晔如。徐文长醉后拈写字败笔,作拭桐美人,即以笔染两颊,而丰姿绝代,转觉世间铅粉为垢。此无他,盖其笔妙也。用笔至此,可谓珠撒掌中,神游化外。书与画均无歧致,不宁惟是,南朝词人直谓文为笔。《沈约传》曰:谢玄[]晖善为诗,任彦升工于笔。庾肩吾曰:诗既若此,笔又如之。杜牧之曰:杜诗韩笔愁来读,似倩麻姑痒处抓。夫同此笔也,用以作字、作诗、作文,俱要抓着古人痒处,即抓着自己痒处,若将此笔作诗、作文与作字画,俱成一不痛不痒世界,会须早断此臂,有何用哉!
〇用墨
李成[]惜墨如金,王洽泼墨渖成画。夫学者必念惜墨、泼墨四字,于六法三品,思过半矣。
鹿柴氏曰:大凡旧墨,只宜画旧纸、仿旧画,以其光芒尽敛,火气全无,如林逋、魏野,具属典型,允宜并席;若将旧墨施于新缯、金笺、金箑之上,则翻不若新墨之光彩直射:此非旧墨之不佳也,实以新楮、缯难以相受,有如置深山有道之淳古衣冠于新贵暴富座上,无不掩口胡卢,臭味何能相入?余故谓旧墨留画旧纸,新墨用画新缯金楮,且可任意挥洒,不必过惜耳。
〇重润渲染
画石之法,先从淡墨起,可改可救,渐用浓墨者为上。董源坡脚下多碎石,乃画建康山势,先向笔画边皴起,然后用淡墨破其深凹处,着色不离乎此。石着色要重,董源小山石谓之矾头;山中有云气,皴法要渗软;下有沙地,用淡墨扫,屈曲为之,再用淡墨破。
夏山欲雨,要带水笔晕开山石,加淡螺青于礬头,更觉秀润。以螺青入墨,或藤黄入墨,画石,其色亦浮润可爱。冬景借地为雪,以薄粉晕山头,浓粉点苔。画树不用更重,干瘦枝脆,即为寒林,再用淡墨水重过加润之,则为春树。凡画山,着色与用墨必有浓淡者,以山必有云影,有影处必晦,无影有日色处必明。明处淡,晦处浓,则画成俨然云光日影浮动于中矣。山水家画雪景多俗。尝见李营丘雪图,峰峦林屋,尽以淡墨为之,而水天空阔处全用粉填,亦一奇也。凡打远山,必先以香朽其势,然后以青以墨一一染出。初一层色淡,后一层略深,最后一层又深,盖愈远者得云气愈深,故色愈重也。画桥梁及屋宇,须用淡墨润一二次,无论着色与水墨,不润即浅薄。王叔明画有全不设色,只以赭石、淡水润松身,略勾石廓,便风采绝伦。
〇天地位置
凡经营下笔,必留天地。何谓天地?有如一尺半幅之上,上留天之位,下留地之位,中间方主意定景。窃见世之初学,据尔把笔,涂抹满幅,看之添塞人目,已觉意阻,那得取重于赏鉴之士?
鹿柴氏曰:徐文长论画,以奇峰绝壁、大水悬流、怪石苍松、幽人羽客,大抵以墨汁淋漓,烟岚满纸,旷若无天,密如无地为上。此语似与前论未合,曰:文长乃潇洒之士,却于极填塞中具极空灵之致。夫曰旷,若曰密,如于字句之缝早逗露矣。
〇破邪
如郑癫仙、张复阳、钟钦礼、蒋三松、张平山、汪海云、吴小仙,于屠赤水画笺中,直斥之为邪魔,切不可使此邪魔之气绕吾笔端。
〇去俗
笔墨间宁有稚气,毋有滞气;宁有霸气,毋有市气。滞则不生,市则多俗,俗犹不可侵染。去俗无他法,多读书则书卷之气上升,市俗之气下降矣。学者其慎旃哉!
〇设色
鹿柴氏曰:天有云霞,烂然成锦,此天之设色也;地生草树,斐然有章,此地之设色也;人有眉目唇齿,明皓红黑,错陈于面,此人之设色也;凤擅苞,鸡吐绶,虎豹炳蔚其文,山雉离明其像,此物之设色也;司马子长援据《尚书》《左传》《国策》诸书,古色灿然而成《史记》,此文章家之设色也;犀首、【凤麟按:犀首,官名,指代公孙衍。】张仪,变乱黑白,支辞博辨,口横海市,舌卷蜃楼,务为铺张,此言语家之设色也。夫设色而至于文章,至于言语,不惟有形,抑且有声矣。嗟乎!大而天地,广而人物,丽而文章,赡而言语,顿成一着色世界矣,岂惟画然?即淑躬【凤麟按:淑谓谦卑,躬谓独善。】处世有如所谓倪云林淡墨山水者,鲜不唾面,鲜不喷饭矣。居今之世,抱素其安施耶?故即以画论,则研丹摅粉,称人物之精工;而淡黛轻黄,亦山水之极致,有如云横白练,天染朱霞,峰矗曾青,树披翠罽,红堆谷口,知是春深,黄落车前,定为秋晚。胸中备四时之气,指上夺造化之工,五色实令人目聪哉!【凤麟按:《老子》曰: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聋,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。】
又曰:王维皆青绿山水,李公麟尽画白描人物,初无浅绛色也。昉于董源,盛于黄公望,谓之曰吴装。传至文、沈,逐成专尚矣。黄公望皴仿虞山,【凤麟按:钱咏《履园画学》:“古人书画,俱各写其本来面目,方入神妙。董思翁尝言:董源写江南山,米元章写南徐山,李唐写中州山,马远、夏珪写钱唐山,赵吴兴写苕霅山,黄子久写海虞山是也。”】石面色善用赭石,浅浅施之,有时再以赭笔勾出大概。王蒙多以赭石和藤黄着山水,其山头喜蓬蓬松松画草,再以赭石勾出,时而竟不着色,只以赭石着山水中人面及松皮而已。
〇石青
画人物,可用滞笨之色,画山水则惟事清轻。石青只宜用所谓梅花片一种,以其形似,故名。取置乳钵中,轻轻着水乳细,不可太用力,太用力则顿成青粉矣。然即不用力,亦有此粉,但少耳。研就时,倾入磁盏,略加清水搅匀,置少倾,将上面粉者撇起,谓之油子。油子只可作青粉,用着人衣服;中间一层是好青,用画正面青绿山水;着底一层,颜色太深,用以嵌点夹叶及衬绢背:是之谓头青、二青、三青。凡正面用青绿者,其后必以青绿衬之,其色方饱满。
有一种石青,坚不可碎者,以耳垢少许弹入,便研细如泥墨,多麻亦用此。出《岩栖幽事》。【凤麟按:今本陈继儒《岩栖幽事》无,不知何据。】
〇石绿
研石绿亦如研石青法,但绿质甚坚,先宜以铁椎击碎,再入乳钵内用力研,方细。石绿用虾蓦背者佳,亦水飞作三种,分头绿、二绿、三绿。用亦如用石青之法。
青绿加胶,必须临时以极清胶水投入蝶内,再加清水,温火上略溶,用之。用后即宜撇去胶水,不可存之于内,以损青绿之色。撇法:用滚水少许投入青绿内,并将此蝶子安滚水盆内,须浅,不可没入,重汤顿之,其胶自尽浮于上,撇去上面清水,则胶尽矣,是之谓出胶法。若出不尽,则次遭取用,青绿便无光彩,若用,则临时再加新胶水可也。
〇朱砂
用箭头者良,次则芙蓉块疋砂。投乳钵中,研极细,用极清胶水同清滚水倾入盏内,少顷,将上面黄色者撇一处,曰朱标,着人衣服用;中间红而且细者是好砂,又撇一处,用画枫叶、栏楯、寺观等项;最下色深而粗者,人物家或用之,山水中无用处也。
〇银朱
万一无朱砂,当以银朱代之,亦必用摽朱带黄色者,水飞用之,水花不入选。(近日银朱多渗入小粉,不堪用。)
〇珊瑚朱
唐画中有一种红色,历久不变,鲜如朝日,此珊瑚屑也,宣和内府印色,亦多用此,虽不经用,不可不知。
〇雄黄
拣上号通明鸡冠黄,研细,水飞之法与朱砂同。用画黄叶与人衣,但金上忌用,金笺着雄黄,数月后即烧成惨色矣。
〇石黄
此种山水中不甚用,古人却亦不废。《妮古录》载石黄,用水一碗,以旧席片覆水碗上,置灰,用炭火煅之,待石黄红如火,取起置地上,以碗覆之,候冷细研调,作松皮及红叶用之。
〇乳金
先以素盏稍抹胶水,将枯撤金泊,以手指(剪去指甲)蘸胶一一粘入,用第二指团团摩搨,待干,粘碟上,再将清水滴许搨开,屡干屡解,以极细为度。(胶水不可着多,多则浮起,不容细擂,只以湿而可粘为候。)再用清水将指上及碟上一一洗净,俱置一碟中,以微火温之,少顷,全沉,将上黑色水尽行倾出,晒干,碟内好金临用时稍稍加极清薄胶水调之,不可多,多则金黑无光。又法:将肥皂核内剥出白肉,溶化作胶,似更轻清。
〇傅粉
古人率用蛤粉。法:以蛤蚌壳煅过,研细,水飞用之。今闽中下四府垩壁,尚多用蚌壳灰以代石灰,犹有古人遗意,今则画家概用铅粉矣。其制:以铅粉将手指乳细,醮极清胶水于碟心摩擦,待摩擦干,又醮极清胶水,如此十数次,则胶粉浑溶,搓成饼子,粘蝶一角,晒干。临用时,以滚水洗下,再清清滴胶水数点,撇上面者用,下则拭去。研粉必须手指者,以铅经人气,则铅气易耗耳。
〇调脂
谚云:藤黄莫入口,胭脂莫上手。以胭脂上手,其色在指上,经数日不散,非用醋洗不退。须用福建胭脂,以少许滚水略浸,将两笔管如染坊绞布法,绞出浓汁,(亦须澄出木緜之细渣滓。)温水顿干用之。
〇藤黄
《本草释名》载郭义恭《广志》谓岳、鄂等州崖间海藤花蕊败落石上,土人收之,曰沙黄;就树採撷,曰腊黄。今讹为铜苗,为蛇矢,谬甚。又周达观《直猎记》云:黄乃树脂,番人以刀斫树,脂滴下,次年收之者。其说虽与郭异,然亦皆言草木花与汁也,从无蟒蛇矢之说。但气味酸,有毒,蛀牙齿贴之即落,舔之舌麻,故曰“莫入口”耳。当拣一种如笔管者,曰笔管黄,最妙。
旧人画树,率以藤黄水入墨内,画枝干,便觉苍润。
〇靛花
福建者为上,近日棠邑产者亦佳,以沤蓝不在土坑,未受土气,且少石灰,故色迥异他产。看靛花法,须拣其质极轻而青翠中有红头泛出者,将细绢筛摅[]去草屑,茶匙少少滴水入乳钵中,用椎细,乳干则再加水,润则又为擂。凡靛花四两,乳之必须人力一日,始浮出光彩,再加清胶水,洗净杵钵,尽倾入巨盏内澄之,将上面细者撇起,——盏底色粗而黑者当尽弃去。——将撇起者置烈日中,一日晒干,乃妙;若次日,则胶宿矣。凡制他色,四时皆可,独靛花必俟三伏,而画中亦惟此色用处最多,颜色最妙也。
〇草绿
凡靛花六分,和藤黄四分,即为老绿;靛花三分,藤黄七分,即为嫩绿。
〇赭石
先将赭石拣其质坚而丽者为妙,有一种硬如铁,与烂如泥者,皆不入选。以小沙盆,水研细如泥,投以极清胶水,宽宽飞之,亦取上层,底下所澄粗而色惨者弃之。
〇赭黄色
藤黄中加以赭石,用染秋深树木,叶色苍黄,自与春初之嫩叶淡黄有别。如着秋景中,山腰之平坡,草间之细路,亦当用此色。
〇老红色
着树叶中,丹枫鲜明,乌桕冷艳,则当纯用朱砂,如柿、栗诸夹叶,须用一种老红色,当于银朱中加赭石着之。
〇苍绿色
初霜木叶,绿吹变黄,有一种苍老暗淡之色,当于草绿中加赭石用之,秋初之石坡、土径,亦用此色。
〇和墨
树木之阴阳、山石之凹凸处,于诸色中阴处、凹处,俱宜加墨,则层次分明,有远近向背矣。若欲树石苍润,诸色中尽可加以墨汁,自有一层阴森之气浮于丘壑间,但朱色只宜淡着,不宜和墨。
余将诸件重滞之色,分罗于前,而以赭石、靛花清静之品独殿于后者,以见赭石、靛花二种,乃山水家日用寻常,有宾主之谊焉。丹砂、石黛,有如峩冠博带,揖让雍容,安得不居前席,有师行之法焉?凡出师,以虎贲前攻,羽扇幕后,则丹砂、石黛,皆吾虎贲也,又有德充之符焉。【凤麟按:《庄子·德充符》成玄英疏:“德充於内,物应於外,外内玄合,信若符命而遗其形骸也。”】滓秽日以去,清虚日以来,【凤麟按:《世说·言语》:“庾公造周伯仁。伯仁曰:‘君何所欣说而忽肥?’庾曰:‘君复何所忧惨而忽瘦?’伯仁曰:‘吾无所忧,直是清虚日来,滓秽日去耳。’”】则赭石、靛花又居清虚之府,艺也而进乎道矣!
〇绢素
古画至唐初皆生绢,至周昉、韩幹后,方以热汤半熟,入粉,槌如银板,故人物精彩入笔。今人收唐画,必以绢辨,见文粗,便云不是唐,非也。张僧繇画、阎立本[]画,世所存者皆生绢。南唐画,皆粗绢,徐熙绢或如布。宋有院绢,匀净厚密;有独梭绢,细密如纸,阔至七八尺。元绢类宋,元有宓机绢,亦极匀净,盖出吾禾魏塘宓家,故名,赵子昂、盛子昭多用之。明绢内府者亦珍,等宋织。
古画绢淡墨色,却有一种古香可爱,破处必有鲫鱼口,连有三四丝,不直裂也,直裂者伪矣。
〇矾法
绢用松江织者,不在铢两重,只拣其极细如纸而无跳线者,粘帧子(即□(字左木右争)子也。)之上,【凤麟按:《正字通》:“帧,绢画在竹格上也。”】左右三边,(其边若紧,须打湿粘,不尔则扯不开矣。)帧下以竹签签之,以细绳交互缠帧,(莫结死结。)待上矾后,扯平,无凹无偏。(然后打死结。)如绢长七八尺,则帧之中间宜上一撑棍。凡粘绢,必俟大干,方可上矾,未干则绢脱矣。矾时,排笔无侵粘边,侵亦绢脱矣。即候干,不侵粘处因梅天吐水而绢欲脱,则急以矾掺边上,又万一侵边而有处欲脱,则急以竹削鼠牙钉钉之。矾法:夏月,每胶七钱,用矾三钱;冬月,每胶一两,用矾三钱。胶须拣极明而不作气者。近日广胶,多入麰面假造,不堪用。矾须先以冷水泡化,不可投热胶中,投入便成熟矾矣。凡上胶矾,必须分作三次,第一次须轻些,第二次饱满而清清之上,第三次则以极清为度。胶不可太重,重则色惨,而画成多冰裂之虞。矾不可太重,重则绢上起一层白铺,画时滞笔,着色无光彩。凡画青绿重色,画成时,宜以极轻矾水,以大染笔轻轻托色,上裱时方不脱落,绢背衬处亦然。矾时,帧子宜立起,排笔自左而右,一笔挨一笔横刷,刷宜匀,不使其渍处一条一条如屋漏痕。如此细心矾成,即不画亦属雪净江澄,殊可缔玩。若画遇稍粗之绢,则用水喷湿,石上槌眼匾,然后上帧子矾。
〇纸片
澄心堂宋纸及宣纸、旧库疋纸、楚纸,皆可以任意挥毫,湿燥由我,惟宣纸中一种镜面光、及数揭而粗且薄之高丽纸、云南之砑金笺与近日之灰重水性多之时纸,则为纸中奴隶,遇之,即作兰竹,犹属违心也。
〇点苔
古人画多有不点苔者,苔原设以盖皴法之慢乱,既无慢乱,又何须挖肉做疮?然即点苔,亦须于着色诸件一一告竣之后,如叔明之渴苔,仲圭之攒苔,亦自不苟也。
〇落款
元以前多不用款,或隐之石隙,恐书不精,有伤画局耳。至倪云林字法遒逸,或诗尾用跋,或跋后系诗;文衡山行款清整,沈石田笔法洒落,徐文长诗歌奇横,陈白阳题志精卓,每侵画位,翻多寄趣。近日俚鄙匠习,宜学没字碑为是。
〇炼碟
凡颜色碟子,先以米泔水温温煮出,再以生姜汁及酱涂底下,入火煨顿,永保不裂。
〇洗粉
凡画上用粉处黴黑,以口嚼苦杏仁水洗之,一二遍即去。
〇揩金
凡金笺、金扇上有油,不可画,以大绒一块揩之,即受墨矣。用粉揩,固去油,但终有一层粉气。亦有用赤石脂者,终不若大绒之为妙也。
〇矾金
凡金笺,金起难画及油滑胶滚画不上者,但以薄薄轻矾水刷之,即好画矣。如好金笺画完时,亦当上以轻矾水,则付裱无迸裂、粘起之患。
往,余侍栎下先生,先生作近代画人传,亦曾问道于盲,有所商榷。余退而成《画董狐》一书,自晋唐以迄昭代,或人系一传,或传列数贤,客有指为画海者,尚剞劂有待。兹特浅说,俾初学耳。然亦颇不惜笔舌诱掖,不惟读书之士见而了然画理,即丹青之手见而皇然读书。客曰:此有苗格也。余急掩其口。时己未古重阳,新亭客樵识。